Al2SiO4FOH2's Blog
一些存档

这个人不应该命绝于此，丰川祥子突然这样想，明明她们素不相识。

并不是说丰川家的大小姐会冷眼旁观陌生人自杀——对方的手刚刚迟疑着向前伸过栏杆，她可以喊停她，或者把她按在原地，但丰川祥子下意识地向前冲去，高松灯被她撞倒在人行道上，两个人滚作一团沾满灰尘花瓣烂泥，她脑海里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为了这个人应当这样做，仅此而已。

高松灯连忙拉住她的手，带她回到自己家，现在她正笨拙地试图把创口贴贴到丰川祥子的膝盖上，那里有小小一块皮肤蹭破了，还在细微地渗出血珠。

这样浅的伤口早就不痛了。丰川祥子其实对疼痛不太敏感，这是她小时候即使穿着花边礼服依旧喜欢在树丛里摸爬滚打的其中一个理由，但是对方执着于包扎伤口，让她无法推辞，她只好随手拿起刚刚看完的笔记本，坐回椅子上。

她没拿手机，高松灯也没有空和她闲聊，手上这本的内容已经读过了。但先搞错状况的人是她，丰川祥子没有理由不乖乖地坐在原地，接受对方的照顾。环顾了一圈房间之后，她开始把脸埋在书页里，偷偷观察对方的动作。笔记本上传来一阵甜甜的香味。

受伤的是她而不是高松灯，但高松灯的手却一直在颤抖。她盯着高松灯的指尖，对方用略高于游离线的指甲边沿捏住创口贴的胶带面，她把胶带在伤口旁努力按好的时候，指甲碰到腿上的皮肤，留下浅浅的凹坑。完成这些后，高松灯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丰川祥子抬起小腿，好奇地看着膝盖上色彩鲜艳的创口贴，看来不会影响走动，她跳下椅子，而高松灯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谢谢你，愿意来我家做客吗？”丰川祥子把高松灯的双手拉过来，在手心里握到一起，对方的手暖洋洋的，她自己的则被笔记本里的纸带走了一些温度。高松灯在一瞬间惊讶地对上她的视线，又偏头躲闪开来。

“我给你的歌词想了曲子。”丰川祥子说，她轻轻捏住掌心里的手指，略微加快语速，“可以来我家吗，让我弹给你听吧！”

兜兜转转，高松灯游移的视线重新转回她身上。

“我叫丰川祥子。你的名字呢？”她从钢琴凳上起身，又一次拉住高松灯的双手，“和我一起组乐队可以吗？”

对方会答应吗？丰川祥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高松灯开口之前，她已经坚信遇到这个人是自己的某种命运，而乐队，乐队这种东西则是由一个个命运组成的。

高松灯点了点头。



丰川祥子站在校门口。平常集合练习的时候，她和长崎素世和若叶睦经常一起从月之森走过公寓楼下，不过今天大家没有安排，于是她多走了一段路来等高松灯。一些学生在这个时间段留在校内参加社团活动，另一些则有其他事要做，因此门前很热闹，三三两两的人有说有笑路过门口，不少人会瞟上一两眼丰川祥子穿着的校服。

风吹动行道树的枝桠，树叶在远处哗哗作响。她挺直脊背，和树干一样笔直，双手拿着书包，很合衬月之森的制服，礼仪端正地站着，直到看见高松灯走出教学楼的大门：我在这里！丰川祥子把书包背带用一只手拿稳，伸出另一只手臂举高，在下午的空气中摇摇晃晃，向高松灯挥手示意。

高松灯愣了一下，赶快弯下身子，小步地跑到她身边。

“不用那么显眼也可以……”她悄声说。

“可我是来接灯的呀。”丰川祥子回答，她接着提议，“会不会回家改歌词比较顺手？”

我想第一个看到灯的歌词，我陪你回家吧，丰川祥子牵起高松灯的手，对方把手掌翻过来，同样轻轻拉住她。

“要这样走一路吗？”她笑着问，于是高松灯很快又把手收了回去。丰川祥子扯回她的指尖握住，接着向前迈步，傍晚的天气有些凉，但是手和手紧握在一起还是会出汗，她们牵着手在路上走了五分钟，还是因为太热分开了。

高松灯把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上面还有今天上课时她偷拿出来修改的痕迹。老师在讲台前解读课本，她有时听得明白，有时候一头雾水，每当听不懂课文，高松灯就会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春天过半，太阳光渐渐开始有了热量，歪斜着照进教室里，一点一滴烘暖整个房间的空气，这种时候她经常用手撑着一侧脸颊神游天外，想到课余生活的时候会格外有灵感。

她打开笔记本，快速翻过前面的涂鸦，直至第十三页纸锋利地划过她的手指边缘——高松灯发出一声吃痛的惊呼，她把笔记本丢到桌上，用手捂住指尖。

我有手帕，丰川祥子想去拿自己的书包。她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盯着高松灯的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笔记本用的纸明明很软，很薄，不知道为什么会切得那么深：甚至有一些血从紧捂的指缝里渗出来，爬过关节的凹陷处，顺着皮肤的纹路缓慢向下流去。她有些被吓到了。

“创口贴……”高松灯抬头看向她，小声求助。放着收藏品的盒子就在桌边，丰川祥子伸手就能够到，她却迟迟无法动作。

她咽下一点口水，她并不晕血。空气里有种甜甜的香味，血好像已经不再流了。溢出的边缘率先氧化，变成红与黑混合的颜色。

“对不起，我这就去拿。”她说。

高松灯好像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把另一只手移开：按压止血的效果很好，伤口不大，一只创口贴刚好足够包上。丰川祥子拿来的是盒子最上面的翻车鱼，她撕开包装纸，有些为难地停在伤口前面。血确实止住了，伤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深，高松灯的另一只手只在指腹沾了点血，这些血还没被擦掉，渐渐干涸在皮肤上。

她的喉咙又滚动了一下。

高松灯想要拿过创口贴自己贴好，但单人操作起来有些困难，于是又犹豫着把手指伸向她。丰川祥子低下头看伤口，薄纸划出的切口很平滑，一点也不吓人，血止住之后，被划开的两片皮肤安静地贴合在一起，仿佛从未分开。这样的小伤大概两三天就能痊愈——她接过创口贴，淡蓝色的胶带有着一股奶油蛋糕的味道，从高松灯手里沾到她的手上。

丰川祥子鼓起勇气，把创口贴按在伤口上，快速把两边的胶带粘合在一起，紧紧实实地包裹住手指，完成这些之后，她松了口气。

高松灯拿起笔，放在桌上，她弯曲了一下手指，创口贴明显阻碍了关节动作。她露出为难的神情，又重新拿起笔，丰川祥子把自动铅笔从她手中接过来，摊开笔记本，放在两人中间。

“想到什么就和我说吧，很痛吗？”她问。高松灯摇了摇头，轻握手掌又展开，她在盯着创口贴看。

“可爱。”她回答，“翻车鱼很可爱。”

“很可爱。”丰川祥子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高松灯因为她的话绽放出温暖的笑容，她把受伤的手收到桌下，搭在双腿上，靠近丰川祥子身边，用另一只手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明天记得来练习，丰川祥子和高松灯告别。天色渐黑，她背好书包离开，独自在靠近学校的街边行走，夜晚的凉风吹拂在她身上——明明离开了高松灯的家，身边的风依然吹不散房间带来的香甜气息，这股味道她闻到有些腻了。

丰川祥子逐个把衣服，袖子和书包凑到面前，终于意识到问题好像出在自己手上。

她伸出手，对着路灯观察，包扎时指尖大概蹭上了伤口附近的血。它们已经干涸了，或者可能在蹭到的时候就干涸了，只作为一点点褐色的残渣粘在指纹里。她搓了搓指尖，好奇地把它含进嘴里：味道很甜，像放了十块方糖的热牛奶，再叠上一层融化的棉花糖。血痂很快在舌尖上融化殆尽，带来一种让人后背发颤的幸福感。

丰川祥子愣了一下，她捂住嘴，一路奔向家门口的公园，把手浸到喷泉的水流里使劲揉洗。

活水确实冲刷掉了她手上剩下的血迹，但丰川祥子绝望地发现，整座喷泉也开始泛出淡淡的甜点味道，她在惊愕中向后退了几步，鞋跟卡进地砖和地砖的缝隙，然后毫无形象地跌倒在地。

她的视线骤然从喷泉转到星空，又因为身体自然避险的反应稍稍转回前方——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地面，坐在地上，书包垫在身后，裙摆被压在身体和地砖石板之间。

她的手掌因为这个动作，也被粗糙地面划破了。她不顾上面满是灰尘，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只有铁锈味和泥土的酸涩。

她没有从包里拿出手帕擦干净伤口，也没有着急起身。丰川祥子静静地抱着膝盖坐了一会，才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尘土，一步步向家走去。



高松灯在第二天下午推开练习室的门，其他成员已经提前到了，椎名立希在调整鼓旁的乐谱架子，月之森一组也刚刚进门放下琴盒，正在聊着今天的午饭。

她把写有歌词的笔记本拿出来，递给丰川祥子，对方小心翼翼地接下，她一直盯着高松灯包裹创口贴的手指。

“已经不痛了。”高松灯小声说，“手。”

嗯。丰川祥子轻轻点头，她还是没去看高松灯的脸。

“我们开始练习吧。”她打开笔记本又合上，把它还给高松灯，走回自己的位置。

高松灯对着镜子练歌的时候，丰川祥子一直盯着她的后背，因为她知道对方不会抬头看向镜子。但她有时候会左右转身，她的视线滑过高松灯拿着麦克风的手：可能是清理伤口之后换了新的创口贴，手指上一点点的亮色从淡蓝变成淡黄，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灯知道自己是cake吗？

她想应该是不知道的，cake的生活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她成为fork之前的生活和正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即使在东京这种大都市里，也很少出现fork伤害甚至杀人的案件，两个特殊人种的数量自上世纪以来，就在快速地逐年减少，这些她昨天刚在手机上查过。进一步分散到每个街区之后，它们更像是所有人都能听说却没遇见过的都市传说，在学校里遇到fork伤人事件的可能性和在街上遇到连环杀手的概率差不多。

她的视线从高松灯身上收回来，又重新看向琴键，过几天就是CRYCHIC的live了。



演出结束的夜里，丰川祥子从livehouse赶回家，她在路上打了车，出租车司机礼貌地在院墙前停住，直到她打开车门。

天色介于傍晚和夜晚之间，她最熟悉的建筑物孤零零矗立在院子里，家的一层灯火通明。这里很安静，连出租车离开时橡胶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都能听得真切，丰川祥子很难想象自己前一秒还在舞台上，听着音响发出的低频噪音，听到耳膜有点发疼。

她紧握住手机，提起书包背带，走进没关上的大门，屋里人很多，比一般她放学回家时看到的佣人多很多，混乱的现场里没人想要给她一个解释，或者说，还没有人注意到她。

我父亲，他杀人了，是吗？丰川祥子想问又不敢问，客厅里站着的全都是表情严肃正在讨论的大人。丰川祥子还是初中生，个头只到很多成年人的胸口，她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身份。

最好没有。因为她也是fork，只不过暂时还没人查出这一点。她避开人群，从墙边偷溜出客厅，去偏屋抱起自己的人偶，把人偶放在钢琴旁。

她突然想再弹一次钢琴。也许不要惹出太大动静比较好，但深色木板沉睡在她的手掌下，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沼泽拉扯着她的手，她犹豫着抬起琴盖，轻轻按下第一个琴键。

钢琴发出叮咚的声音。楼下的人群仿佛突然安静了，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琴凳旁，继续弹了一小段练习曲。这个房间大门紧闭，丰川祥子没有开灯，月亮作为唯一的光源从窗户里钻进来，它的碎屑被窗框分割成几份，一部分照在琴架上，她的手指离开琴键后，钢琴沉默无声。

她把琴盖合上，又走上二楼，把人偶抱回卧室里。



第二天丰川祥子没有去上学，第三天她被迫离开丰川家，丰川祥子抱着人偶坐在昏暗的货车车厢里，这样可以省下一个位置。

她打开手机，当地新闻当然没有报道任何fork伤人事件，她的父亲也没有被警察抓走，她微妙地猜到这都是丰川家的功劳——他带着和自己同样血脉的她搬离别墅，将要搬到一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去。

货车在道路上摇晃，不透气的车厢让丰川祥子有些头晕，她把手机放回包里，闭上双眼：她见过最小的屋子是高松灯的房间，小小的，但很可爱，高松灯用很多舍不得丢弃的收藏品把房间堆满，而她自己只要带着书包和人偶就可以了，她的人偶在新房间要放到哪里呢？

在和新家一样昏暗狭小的车厢里，丰川祥子渐渐沉入梦乡。



“可以见一面吗？”

下次吧，但丰川祥子很快把自己打在输入框里的字删除了，改成一句约在咖啡店。

“去安静的地方比较好。”若叶睦的信息显示在屏幕顶端。

“来我家吧。”对方很快发来了新一条信息，丰川祥子叹了口气。

“好。”她回复，随后把手机丢在课桌上，气泡末端的提示立刻从未读变成了已读。



明明地下室的空间很大，若叶睦练吉他的时候却经常坐在钢琴边的角落。房间墙角有时会摆着装饰用的绿叶植物，随着季节更换。精心养护的叶片散开，遮住一部分吉他面板，乐器又遮住她的一部分身体，她就这样藏进角落的阴影里。

丰川祥子和往常一样走下楼梯，远远看着高脚凳上的若叶睦。

她进门时佣人对她也像往常一样亲切，她在若叶家找到了最贴近过去的感觉，这一点不免有些讽刺。若叶睦放下吉他，点了点头示意，丰川祥子走到她身旁，站在钢琴前，她习惯性地轻轻触动琴键，钢琴流畅地回应她。

“睦。”丰川祥子合上琴盖，她和若叶睦一起走到桌边，“什么事？”

佣人为她们端上两杯茶，又离开了房间。若叶睦没有开口。她拿起桌上装果盘餐叉的小盒，从里面挑出一把薄刃小叉，她低下头，目光聚焦在自己的手上，她用这把锋利的叉子轻松扎进指尖，面无表情地留下一个窄而深的伤口。

手被挪到茶杯上方，从伤口里挤出一滴完整血珠，它掉进红茶里，很快散进茶汤，融成一片。若叶睦没去包扎伤口，她把茶杯递到丰川祥子面前。

冒着热气的红茶甜甜的。丰川祥子盯着摇动水面，雾气上升氤氲散开，带着甜蜜的花果香味，缓缓扑到她脸上。

若叶睦端着茶杯的手有点不稳，丰川祥子终于伸出手来，接过茶杯和茶盘。对方像是松了口气，她转头在身上翻找手帕，把自己的手指草草包裹起来，坐回沙发旁边。

现在是丰川祥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依旧盯着水面看，然后犹豫着把茶杯端到嘴边，水温微烫，她轻轻啜饮了一小口。

这杯茶有一种柔和的甜味，不浓不淡，不苦不涩，在思考睦为什么这样做的问题之前，她很久没有尝到过这样丰富的味道了，丰川祥子把这一小口茶含在嘴里，依依不舍地咽下去。

她猜想自己的表情应该很好笑，因为若叶睦在旁边盯着她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丰川祥子本想把杯子放回桌上再询问她，动作进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cake的血液只要摄取过一点，对fork来说就是芳醇剧毒，与其说口渴，不如说丰川祥子感觉到的是无尽的饥饿。她把茶杯端回面前，不顾温度喝下另一口，然后是下一口，过热的液体连续滑进喉咙，烫得她忍不住想落泪，丰川祥子眨眨眼，确实有滴眼泪掉进只剩杯底的茶汤里，被她自己一饮而尽。

又酸又苦，破坏了原来的味道，丰川祥子想，她放下茶杯，骨瓷在桌上清脆碰撞，短暂填补过胃里的空虚后，她有些焦急地转向若叶睦。

若叶睦的眼神从她身上移走，她把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方才草草包上的手帕散开了，丰川祥子靠近她，抓住她受伤的手。对方没有反抗，若叶睦的手臂静静地停留在她手中，她本人同样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这样做？睦为什么会是cake？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睦从小就不多话，她早已习惯了先开口，但丰川祥子在这一刻却突然无法发出声音，她松开手，让若叶睦的手臂收回腿上，继续不安地交叠在一起。

中央空调穿过精致装修过的若叶家，给每个房间交流换气。这套新风系统运行起来很安静，在几不可闻的嗡鸣声中，曾经让她发狂的甜蜜味道一点、一点地离开房间，丰川祥子逐渐冷静下来。

“我想帮你。”若叶睦沉默半晌，缓缓回答她，声音很轻。



丰川祥子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她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习惯了，不只是习惯来若叶家做客。

若叶睦在她面前一眨不眨地划开手腕，她只是割了一个很浅的口子，理所应当避开了动脉，伤口表面渗出淡淡血丝。

大概在她们第三次见面之后，她就把动刀的地方从手指换成了手腕，理由是经常要练钢琴和其他乐器，受伤会痛，很麻烦。

手腕和手臂不会影响舞蹈课吗，丰川祥子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但被对方一句“我会贴创口贴”搪塞了。她们是还在成长期的高中生，伤口恢复得很快，丰川祥子每次来访只能见到创口贴贴上而不是揭开。

她接过若叶睦伸来的手，伸出舌头，轻轻舔掉表面的血痕，味道像是清新又纯净的蜂蜜——她觉得，如果把一整箱蜜蜂从出生起关在玻璃温室里，它们终其一生只采一种花的花蜜，只见过这一种花，差不多就能形容若叶睦血液的味道，只不过她还没想出来，到底是哪种花。

血渐渐止住了，丰川祥子离开手腕，若叶睦安静地用一块普通创口贴贴在伤口上。

丰川祥子不想言说现在，而若叶睦在不上学的时间里，过的几乎都是单调的，被安排好的生活。除了丰川祥子，她的朋友只有长崎素世，关于长崎素世能说的话题，则只有那么多。她已经在之前的会面里全部讲过了。于是两个人经常沉默地在沙发里坐一段时间，用完茶点，然后离开。

若叶睦突然打破沉默，她转身去书包里翻找，拿出两张门票，把其中一张递给丰川祥子。

“素世……”若叶睦犹豫着开口，最后还是没说出别人送票的谎，她停顿片刻，继续说，“之前说的live，一起去吧。”

价值两千元的门票，就这样被印在一张薄薄的小纸片上。不过，纸质的载体本身其实没有意义，就算纸片丢了，手机里也有票根留存，只要丰川祥子和她在一起，就能刷票入场。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丰川祥子的视线移向门票和宣传单的边缘：连名字都没有的乐队，她却如此熟悉，她接过票，手指依次滑过纸片上印刷的每个乐队名称，直到把它捏紧，收进包里。若叶睦紧绷的神情因此舒展开来。



于是来看这场演出成了丰川祥子十五年人生里最糟糕的一次选择：更糟糕的事她自然也经历过，但那些都不是丰川祥子自己的选择。

聚光灯打在高松灯身上，在她平时柔和又不显眼的灰色头发上，反常地反射出银色亮光。她突然意识到，在她们结识的短短时光里，她总是站在主唱背后，从未想到过在台下看着高松灯登台演唱。

灯握紧麦克风，她看到了。

灯低下头，和CRYCHIC的时候一样，她一开始会唱不出声音，她知道的。

明明是新乐队的演出，灯却和原来一模一样。

即便这是一支状况百出，让台下观众感到无趣走人的乐队，她是个糟糕的，发不出声音的主唱。丰川祥子依旧出神地望着高松灯。

对方的视线差不多在整个房间地面爬行了一圈，收回时正巧撞上她的目光——高松灯的红色眼睛被舞台侧面的灯光打得很亮。很亮，丰川祥子明明站在大厅后排，红色的视线还是能直直地射进她眼里。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高松灯的歌声从麦克风里迸发出来，洒满整个房间，台下传来看热闹观众轻微的欢呼声。

丰川祥子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她想再靠得近一些，再仔细看看舞台上的高松灯，但若叶睦拉住她的手，在闪烁的辉光里对她摇了摇头。演出在继续。她在这一首歌向前迈步靠近，又在下一首歌后退远离高松灯。丰川祥子止不住地向后挪步，舞台下的观众不多，她没有踩到别人，也不会在意有没有踩到别人。

若叶睦的手从她的手腕逐渐滑到指尖，她没有松手，但丰川祥子一把将她甩开，离开演奏着春日影的舞台，挤过人群，跑下台阶，冲出大门，她一路来到街上。

眼泪只流了一会就干了。东京的街道到处都是路灯和广告牌，把夜晚照得无比闪亮。霓虹灯没有热量，她吸了吸鼻子，把手机拿出来，又攥得很紧。夏天就要到了，可是天有些冷。

丰川祥子乘坐晚班电车赶回家，窝在简陋的床铺里做了梦：高松灯很温柔，总是对她露出柔软的笑容。她跪坐在甜蜜的血泊里，尝到久违的奶油蛋糕味道，高松灯很温柔，受了伤还在微笑。

她坚信自己没有杀死高松灯。



“我前段时间联系了sumimi的初华。”

丰川祥子说话的时候看着窗外，若叶家没人的时候，她们的见面地点就从地下室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偏厅，佣人总是听从吩咐，上完茶点马上离开。

若叶睦歪过脑袋，思考一下，点点头。

“这样主唱就解决了，鼓手也挑好了备选。”丰川祥子边搅拌茶杯里的液体边说。若叶睦之前往两杯茶里都加过果酱，她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亲自把系着丝带的果酱瓶打开，用小勺舀出一点放进茶里，她轻轻哼着歌，茶勺在杯子里摇晃。丰川祥子尝不出任何果酱的味道，她更在意动作时对方手腕上的静脉，浅浅的青色藏在皮肤下面。

“还有吉他……”她把话说到一半，观察对方的表情，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询问了。

若叶睦依旧摇了摇头，刚才的好心情仿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端着茶杯，目光定在浅浅的茶汤里。

“为什么还要组乐队呢？”她问，保持着这个姿势。

“出道。”丰川祥子回答。然后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她回答的逻辑有哪里不对吗？丰川祥子难以揣摩若叶睦这份对乐队的抗拒因何而来。虽然这种想法多少有些自负，但她觉得，世界上起码有两个人不会拒绝她，一个是若叶睦，另一个是三角初华，一个是她的青梅竹马，另一个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既然三角初华如此果断地答应了她，睦为什么会这样呢？

若叶睦低下头，她把茶杯放回桌面，双手放在膝盖上。

“CRYCHIC已经结束了。”

若叶睦的指尖因为这句话收紧，捏住裙摆，她对过去的感情很难称之为怀念，旧乐队只是一个她亲手戳穿的脆弱泡影，但长崎素世曾经说过，很快就会来邀请她。事实上，不管是长崎素世邀请她回到过去，还是丰川祥子邀请她迈向未来，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会是否定的。只因为长崎素世曾经说过这句话，所以若叶睦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睦为什么也想回到CRYCHIC？”丰川祥子问。她第二次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稍显咬牙切齿——她回想起小时候和若叶睦一起在花园里玩耍的日子，在大人忙碌的时候，年幼的她们奔跑着绕过喷泉和篱笆。若叶睦被地板上的树枝绊了跤，她坐在原地，小小地蜷缩成一团，把擦破皮的腿藏在裙摆底下，丰川祥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睦总是不爱说话，丰川祥子想，她在夏天里摔过更严重的跤，爬树爬到一半摔到地上。她那天选择的树木粗壮结实，藤蔓虬曲，她站在地面向上看，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浓密绿叶好似望不到边。它明显不是一棵适合初学者攀爬的树。丰川祥子只是因为听到蝉鸣而好奇，刺耳的声音长长，停停，长长。蝉藏在哪里呢？

她低头看着裙摆，边缘被树枝划开一道口子，开线的布片楚楚可怜地在海风里扭动着，被分开的两块布顺着相反的方向，离开又纠缠，她自己倒是只有点扭了脚，没有磕出皮外伤来。

初华，她站起身来，大声喊着三角初华的名字。初华是她在小岛上最好的玩伴——她曾经告诉她，在树林里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找自己。三角初华从叶片里探出头，手里还抓着一只蝉，那是刚刚丰川祥子闹着要看的。她丢掉这只还在尖叫的虫子：它大声嚷嚷，拍打透明的薄片羽翼，跌跌撞撞飞走了，不知道落到近处的哪根树杈上。三角初华三步并作两步从树干下了地，就这样赶到她身旁。

受了伤应该说出来，小时候的丰川祥子想着，既然自己受伤的时候可以喊初华，睦受了伤，也应该喊自己帮忙。

若叶睦坐在地上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花园喷泉沙沙作响，不时有几滴水珠溅到她们两个的头发里和裙子上。丰川祥子伸出手，抓住她柔软的手掌。

小时候的她又想，即使睦不说话，自己也会帮她的。

但此时此刻，她迫切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回答：她想让若叶睦面对自己，因此把手伸向对方的肩膀。

没有，或者并不是，为什么人总要做出选择？长崎素世在倒退，丰川祥子在前进，若叶睦只想站在原地，直到选择追赶上她。

“我还没……”她想和以前一样岔开话题，于是在沙发上向后挪动，刀叉放在茶杯的后面——丰川祥子伸出的手打断了她的动作，重心偏移，两个人一起倒在这张宽阔而平坦的沙发里：她们额头碰着额头，像回到了小时候在一张床上睡午觉的日子。丰川祥子看向若叶睦的脸，一双浅金色的眼睛不解地回望她。

她撑起身体，目光扫过对方的上半身：手腕上的伤口几天前又痊愈了，创口贴消失无踪，她抚过这片恢复好的皮肤，手指卡进对方的指缝，把她钉在沙发的柔软布料上。她把耳朵贴近若叶睦的脖颈，听到无数甜美血液在动脉里流动的声音，像是温暖海水搅动的声音。

“我下次再来问睦。”

她依旧感到饥饿，但丰川祥子飞也似地逃离了若叶家。

她回到出租屋厨房分割出的半个房间里，路上在便利店顺手买的泡面尝不出味道，无论是从视觉还是味觉层面上，因为泡在热水里很久，它都像是一碗融化的橡皮渣。丰川祥子怔怔地望着它，吃吧，她安慰自己，起码可以勉强填饱肚子。

肚子很饿的时候，她就会条件反射想起高松灯，高松灯很温柔，受了伤还在微笑。她摇了摇头，毫无餐桌礼仪地，狠狠地把这碗面条囫囵吞枣地咽下去，塞进胃里。完成这些之后，她如释重负地躺在床铺上，又艰难地撑起身体——天色还没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她前段时间与长崎素世的沟通无疾而终，但世界暂时清净了，丰川祥子得以全身心投入到她的新计划里去。手机震了几下，她从狭窄的房间里抬起头。

桌上的台灯是降价促销时候买到的，便宜的灯泡光线根本照不到房间远处，又因为离桌面太近反射得很亮，难以在纸面上修改词曲，她揉了揉额头，幸好作业都能在学校写完。

她为新乐队的事情忙到焦头烂额，今天去见了鼓手人选，下午依旧打了零工。她写下祐天寺若麦的名字，在旁边画上一个勾，放下笔，去够桌边的手机。

“能来我家里吗。”这是屏幕上的最新信息，若叶睦刚刚发给她的。

她点击屏幕，叠成一层的信息伸展开，由一条变成三条，占去了半个手机屏幕。她的目光往上，中间只写了一个字，祥，最上面一条是“我去看演出了。”

高松灯的名字已经在RiNG的宣传板上挂了好几天。丰川祥子上学时候听说过这件事，它已经成为了羽丘高一年级班上的课间时尚话题：她没空去看，至少会用没空去看安慰自己。

她没有解锁屏幕。一分钟后，屏幕自动熄灭了，黑色玻璃反射出丰川祥子自己的脸，她从床上拿起书包，点开消息又关上，时间还赶得上电车来回，她走出家门。



若叶睦坐在沙发上，她的鞋子在玄关放得整整齐齐，自己却蹲在沙发一角，把脸埋在膝盖里。天色很晚了，她还没换下出门时的裙子，裙摆有一半盖在腿上，另一半被踩作皱皱一团，丰川祥子只看了一眼这块惨遭蹂躏的昂贵布料。她轻手轻脚走到若叶睦面前，坐到空着的一边，沙发垫子吱呀作响，若叶睦抬起头看她。

丰川祥子发现她连饰品也没来得及摘，一段柔软的花边从头发缝隙里露出来，系住项链的丝带已经松了，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脖子上。

“演出很好。”她说，然后又把头埋回去，“素世真的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我已经不会和她扯上关系了，丰川祥子想说，长崎素世像是CRYCHIC的幽灵，一有机会就扼住她的喉咙。她还能回忆起自己手腕被紧紧拽住的感觉，世界各地的传说在这一点上奇妙地存在趋同性：幽灵都是由留恋凝聚成的，她明白，长崎素世一定是因为太留恋过去，才会变成幽灵。

借着大厅远远传来的灯光，她能看见若叶睦的肩膀抖动，寂静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呜咽声。

丰川祥子站起身，把她的头发整理好，解开丝带，按开发卡，把饰品都放在桌子上，一一摆正。

她小时候常和若叶睦玩过家家的游戏，在草地里跑来跑去，辫子松开的是她，却总是由更安静的睦扮演洋娃娃。丰川祥子的头发交给别人去编，她把人偶塞进睦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梳理对方的头发，经过精心打理的发丝稍拢几下就能变得顺滑，丰川祥子想用丝带给她扎两个和自己一样的发辫——她还没掌握拴住头发的诀窍，丝带很快就松开了，掉在地上，小时候的若叶睦弯下身把它捡起来，在人偶头上扎出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她把人偶还给丰川祥子，大人来了，喊她们一起回家。

丰川祥子静静地坐回沙发上，她进门的时候还有佣人接待，来到这个房间却没有人上茶。这里甚至没有开灯，睦把他们打发走了，这也是必然的。

若叶睦重新抬起头，她伸出手来，原本紧紧抱在胸口的纸袋掉在地板上，哗啦，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是小物件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她揽住丰川祥子的脖子，衣服布料之间摩擦的声音。没有问她饿不饿，她安静地堵住丰川祥子的嘴唇。

丰川祥子张开嘴，舌尖就停留在她牙齿旁，点滴眼泪混合着唾液，缓慢流进她的胃里，cake的味道依旧很甜，由熟成的蜜变成取之不尽的果汁。

她搂住若叶睦，对方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她奇妙地想起和长崎素世争执的那个晚上。长崎素世把命运挂在嘴边作为安慰，却不知道丰川祥子自己就在被命运捉弄——这件事情不应该怪罪她，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fork，也不知道睦是cake，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她和睦就在相互背负着对方的人生。

“我加入。”若叶睦说，“乐队。”

丰川祥子点点头，结束这个唐突的亲吻后，她像真正的姐姐照顾妹妹一样，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直到她陷入梦乡。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弹出末班电车的通知消息。



换上夏季校服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高松灯跑进音乐教室，站在她面前，丰川祥子才意识到，她很久没见过高松灯了。

她手里的笔记本还有股熟悉的味道，第十三页纸上浅浅地沾过血，甜甜的奶油味没有消失，丰川祥子从而知道她至今没有丢掉这一页，高松灯很珍惜自己的笔记本，会把它们一本本排列好，收藏在箱子里。这一本是她最熟悉的：封面和封底都印着香豌豆，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经常在冬天生长，春季开花，入夏前衰亡，几朵鲜艳的粉色花朵正悬吊在封面的藤蔓上。

在和高松灯相处的几个月中，她像这样记下过很多对方的小习惯。其中大部分渐渐被时间冲淡，剩下的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直至做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单单是因为她越来越少地感到饥饿。除去这个原因，她太忙了，忙到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梦。

现在，夏天又到了。

她重新做了梦，半睡半醒之间看到笔记本摊开在狭窄桌子上——她不可能收下这本笔记，于是她确信这是久违的梦。她闭上眼睛，看到高松灯站在铁道桥上，远远地望着樱花。

她同样远远望着高松灯。丰川祥子松了一口气：她不会再杀死高松灯了。



7月25日，这是剧本的一部分，Oblivionis正在认真梳理着Mortis的头发，丰川祥子设计舞台剧时其实有一部分兜兜转转，又取材回了生活。

若叶睦的浅绿发丝很美，却不含有任何鲜活的生命，它们只是逐渐死去的角质层。她的梳子偶然把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分开，露出脖颈侧面的动脉，丰川祥子立刻用另一只手把那些发丝抚平。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面对舞台顶端射下的聚光灯。

她被诅咒的血脉是歌，她品尝的甜美是歌，她对命运的绝望同样是歌，与她曾经美好的恋情分道扬镳，变成不同的歌。

她开始演奏，唱着这些歌。